《泣城》
一
因为这场连绵不断欲罢还休的秋雨,今晚的街头艺术表演,恐怕又要取消了。
星巴克的屋檐下,我因为穿着演出旗袍,不得不正襟危坐。大红古筝斜靠在身边的墙柱上。 我心里有点后悔。这个季节,本不该相信那午后明亮的阳光的。
在这个南方小城生活这么多年,每逢秋季,草席依旧鲜绿,树木依旧郁葱,花儿依旧多彩,只是大部分时候,天穹灰霾,浮云暗沉,晶莹的雨滴绵绵不断地从天坠落,湿了万物,也湿了人的心。
一个帅气的年轻大男孩,手上端着一杯黑咖啡,温文有礼的对我说“这是老板送你的。”
他轻轻地把咖啡放在我面前,然后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 原来,阳光都躲到他身上去了。 “谢谢你 ,请替我谢谢老板。”我起身致谢。
我偶尔抬头透过密层层包围着我的路人,看对面的艺术表演者们,孤单只影。于是便明白了老板娘的意思。
我撕开三包糖和五盒cream,统统倒进咖啡里。奶白的乳液撞入黑潭,泛起细波微漾。 我拿着咖啡柄在黑白交融的浓液淡烟中,慢慢地搅动着。
这种无糖无奶的纯咖啡,广东人叫“斋啡”。十多年了,我仍然喝不惯。
“妈咪,我就说今晚会下雨,天气预报都说了,你偏不信。看吧,白跑一趟了吧?”
“好啦,你对。这天气预报你又不是不知道,说7点有雨11点能下就算准确了。我还不是想多收几个学生,存钱供你上大学。。。。”
“又来了又来了。我说过好多次了,上大学我自己打工赚钱。你就别担心了。你还是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吧,怎么开心就怎么过。我要复习功课了哦,不和你说了。雨停了早点回来。”
雨下得不是很大,就象一副悬挂在天地之间的晶莹的丝线帘,与秋风缠绵着,共舞着,看不见首也找不到尾。偶尔顽皮地飘拂过屋檐下避雨的人们。
我端起咖啡浅呷了一口,一股暖流缓缓渗入心底,唤醒了沉睡的往事。。。。
“妈妈,你要保证第一个来接我,你星期六要第一个来接我!你要第一个来接我!。。。。”
5岁的女儿不管幼儿园老师的阻拦,冲出寄宿学校的大门,站在门口看着我要离开的身影,拼命的喊叫,泪水湿透了那张娇嫩的脸儿。
我回过身大声回应:“妈妈答应你,一定第一个来接你,你要乖乖的,听老师的话,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妈妈保证第一个来接你!早早地就来接你!”
餐厅里呼朋唤友,热闹喧哗。表演台上咖啡色的线帘幕在幽幽的鹅黄色的光映下,也形影相随。而台上的我,一身旗袍,长发及腰,正在抚筝撩弦,轻吟浅奏琼瑶的“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那个晚上,我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了一句话:孤独与喧哗,台上与台下,一步之邀,两个世界。
“你。。。。你不要再等了。”好友电话里头吞吞吐吐“我刚看见他了,拉着一个女的手,两人穿着拖鞋,手上伶着菜,正往你家。。。。他家走呢”
我又轻笑了一声,对着话筒喃喃地说:“没想到这么快,一个月不到。”
“你这是干什么?!”男人开始怒吼:“都分开了你还缠着我干什么?!又想怎样害我呢?!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你别太过分了!你别逼我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来,到时候你别后悔!!”
这些话,我知道是说给他身边的女人听的。天下所有分道扬镳的红尘伴侣,没有谁在分开后会对别人说是自己的错。
“当然”我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说“你和我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我扔掉的垃圾,你却捡来当宝。”
这些十字绣,是我花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每一针每一线,都绣着我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我相信,总有那样一个男人,总有那样一个家,在等待着我。
如今,我的十字绣仍然挂在我的音乐室墙上。每每歇手抬头,触目之处,便是我最爱的“执子之手”。
老公来中国看我的时候,就把我所有的十字绣带来美国的家,同时,也带来了我的爱情。
“我不是骗子!”老公吼叫着:“下次我回中国,我要邀请你所有的朋友吃饭唱歌,我要向他们证明我的爱!”
我更加地轻言细语:“我们不需要向别人证明我们的爱,我们只需要向彼此证明就足够了。”
“如果你和女儿拿不到美国签证。那么我就来中国,我放弃工作,卖掉房子,我们的家以后就安在中国。”老公信誓旦旦地说。
记得那年生日,除了在美国的老公,没有任何人记得。甚至我自己,都刻意去遗忘。 老公说:“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生日。” 老公送的生日礼物越过大洋彼岸如期而至。一台笔记本和送给女儿的CD机。
我穿着藕荷色套头毛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素脸朝天站在广州某地铁口,等待我那个从万里之外飘洋过海的网络情人。
走出地铁口之前,老公给我手机发了一条信息:亲爱的,地铁里这么多人,我担心你认不出我怎么办?
老公还在四处张望,当视线碰上我立着的身影,便没有再移开。我从老公的瞳眸里读到了惊喜和 激动。
老公放下行李箱,用双手托起我的脸,低声而感性地说:“你真的这么美!”然后轻吻了一下我的唇。
我虽不是纯情萌少女,但是这么惊人的“大家伙”雄赳赳气昂昂的横在眼前,我还是羞红了脸。但是,我的手却在慢慢的脱身上的衣服。。。。
整个下午我两就一直躺在被窝里,眼看快到上班时间了,我才从床上起来。老公半躺着,看我裸身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描眉涂脂,再穿上一件水蓝色的演出旗袍。
老公这才从床上一跃而起,惊叹着:“天啊,你太美了!”说着又把嘴凑过来,我笑着一边躲一边用手指指嘴上的口红。
我牵着老公的手,不顾餐厅服务员惊讶的目光,把他带到离表演台最近的座位,同时为他点了一桌五花八门的中国美食。
我在台上悠悠地弹,老公在台下痴痴地看。一桌美食丝毫未尝,直到我下班走下表演台,我两才相对而坐品食私语。
当晚我向老板请了假。决定带老公去游玩中国几座著名的旅游城市。
第二天,直到深冬的暖阳从虚掩的窗帘缝钻进卧室,我两才在被窝里睁开迷糊的眼睛。
昨晚彼此都没睡好,老公是因为时差颠倒,而我,是因为身边的这个异国男人的陌生而亲切的气味。
质量不佳的睡眠并没有影响彼此的心情。我两在床上又打打闹闹一番,才慢慢起来。
尽管我心里万般不舍,但是因为工作时间的关系,女儿只能寄养在父母家。每次打电话回去,女儿总是问同样的话:“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电话另一端的我心酸鼻塞而无奈。
一个带着“拖油瓶”的离婚女人,在这种受封建思想捆绑几千年的国度,想再得到幸福的婚姻,几率如大海捞针。就算你才貌双全,中国男人多半也只是望而却步,或者相识之际便已立下明言:只谈风花雪月,不问婚姻责任。这对本已经历离婚劫难的女人,无疑是雪上加霜。 于是,在熙熙白天,我们只能带上冷面具,摆出一副生人莫近的姿态。当静谧深夜,挑灯伴影,疲倦纤弱的身躯却仍难掩饰那颗对爱情不死的灼热的心。
我和老公在广州流花车站买了回父母家的汽车票。同车的大部分是老乡,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神悄悄瞄着我两。
从高速出口到城镇的一段距离,好多年了一直都还是颠簸不堪的泥路,老公坐在车上,身体被甩过来抛过去,眼珠闪着蓝光,随着摇摆发出阵阵惊呼,更是惹来满车回头率。“这真的是城市里的路吗?!”老公怪叫着。
可笑的是哪怕就两个字老公仍然发音不准。不会英语的两老人只有点头陪着笑。而门外站满了探头往里张望偶尔交头接耳的邻居大人和小孩们。
相反,正和邻居的小男孩在家玩的女儿,看见这个黄头发碧眼睛的外国人并没有好奇,而是羞涩的躲在外婆身后。
老公拿起两个孩子刚在玩的充气塑料球马上加入他们的游戏中,他把球往男孩头上一砸,小男孩楞在那里还没反映过来,大大的充气球砸得他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地上,门里门外的人都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陪妈妈到市场买菜,老公拿他的ipad上的游戏诱惑女儿。我们买菜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女儿兴奋地喊:“我赢拉!耶!!”“耶!!”老公也跟着欢呼。
我离婚的时候,女儿才4岁。我以为,尽快离开那个烽火不断的家,放弃与“第三者”论持久战。给女儿一个宁静的环境,就是对孩子最好的保护。
然而,父爱的缺失还是让女儿慢慢地变得安静少语,内向孤僻。原来,一个家庭没有了爱,不管选择忍辱凑合地过还是快刀决绝地离,对孩子都是同样的伤害。在懵懂的小孩心里,爱的感觉是无法伪装的。
为了帮助老公增进和女儿的感情。饭后我带着老公和女儿去攀登位于城镇中的小山峰。
山顶游人不多,他们友善地看着这一中一洋的父女两,也都跟着乐起来。并且很热心地帮我们拍照。女儿和老公满嘴雪糕的照片,至今仍挂在家里的照片墙上。
在山水甲天下的漓江的结婚岛上,老公向我单膝下跪求婚,没有鲜花,没有戒指,却博得周围游客的一阵欢呼祝贺。
黄龙雪山下,游客和藏民们围着温暖的篝火,静静地倾听老公对我深情演唱着《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他专注的神情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纷纷向这位老外献上哈达。
在北京八达岭,我们登上了万里长城最高点,一家人气喘吁吁抱在一团,兴奋地放声大叫.
回到广州后,我们没有送女儿回父母家。白天我在琴行上班,老公就带着女儿在广州的大街小巷溜达,每天空手离家满载而归,不是老公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就是女儿拿着各种各样的玩具。
晚上 “父女”两多半是跟我到工作的餐厅吃饭,再等我下班一起回家。
我们真的就象幸福的一家三口,一起快乐地度过了圣诞节。而老公的假期也将要结束了。
圣诞过后,天气骤然变冷了许多,而我们却因欣喜激动的心情而热血沸腾着。
女儿牵着我的右手,拉着daddy的左手,一家三口一路欢声笑语地来到驻华美国大使馆大楼外。
令我吃惊的是,大使馆门外已经排了两行长长的队伍,有的人干脆坐在队伍里边吃早餐边等。
老公拉着我们竟自走上二楼,他向大使馆保安出示了美国护照,保安示意他可以进去,却拦住了我和女儿。 “你两在这里等我。我咨询完马上出来。”老公说。
我和女儿同时欢呼出声,在大使馆门口,老公拥着我和女儿,三人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又喊。
在白云机场,女儿搂着daddy脖子,哭得稀里哗啦,生离死别似的悲戚。
也不管女儿是否听懂英语,老公抱着女儿又亲又哄:“宝贝,daddy回去工作3个月,马上又过来,下次我就呆在中国等签证下来,然后我带你们一起回美国,就再也不分开了。”
老公不舍地松开了我的手,拖着行李箱,走了几步,回头又喊一句:“等我!我很快就又过来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眼睛朦胧了,看不清老公离去的背影。
两天后,便在网络视频里见到了老公,女儿对着视频不停地喊“daddy!daddy!daddy!”
“亲爱的,我今天一到美国就马上寄出申请了。哪怕一小时甚至一分钟,我也不愿意浪费!”长时间的空中旅途,视频里老公的脸容稍显疲惫,但仍对着我动情地诉说着爱与思念。
每一天,老公不管多忙,都会抽出时间和我们相聚在网络。虽然触不到亲不着,而老公温暖的气息却一直蕴藏在我心怀。
那一天,突然就收到了美国移民局的信件,说我们的申请已通过审核,请带具体的相关证件到广州大使馆面签。
那天视频的时候,基本都是我在激动地嚷嚷着,却忽视了老公出奇的安静。
老公只是笑着看我疯看我跳。等我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老公才开口说:“亲爱的,我临时有任务,暂时还不能过来中国。等你拿到签证的时候,我肯定就完成工作了。等我!亲爱的。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和女儿来美国的!”
也许因为临时有工作,老公显得有点伤感。我反而安慰起老公来:“不要紧亲爱的,申请虽通过了,可是还需要准备很多文件公证和翻译,估计有得我忙了。你就安心工作吧。两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和女儿等着你。”
然后还对着洋老公吟中国诗词:“山无绫,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解释诗句意思的时候,看见老公泪流满脸地看着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我跟一头猪似的,单纯到以为老公只是被我的爱感动成这副模样。
某天我约了好友陪我去婚纱一条街。我想选一件最漂亮的婚纱,偷偷带到美国去,等举行结婚典礼的时候,让老公惊艳得掉蓝眼珠。
在婚纱店里试穿婚纱的时候,我忍不住和好友说起来:“我老公不知道临时接的什么任务,神神秘秘的。还不能上网。都这么久了,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悔婚了。所以故意不联系让你自动死心。”好友自作聪明的说。
“你们真正在一起又不是很久,网络爱情最没谱了。”好友不依不饶地说。
“第二种可能,就是他的工作需要保密。他毕竟是美国军人。我听我一个亲戚说过,她一个朋友也是嫁的美国军人,结果去面试三次,都被拒签了。人家怀疑她是中国间谍呢。”
“大使馆要拒签什么理由你都无可奈何。你老公也许不想给你们的事添麻烦,反正美国军事和你们生活没半毫关系,能不问就不问的好。”好友说得头头是理。我不得不连连点头。
又在等待中过了一周,突然接到了老公的姐姐从美国打过来的电话。
“为什么?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吗?没关系的,我们可以自己过去。让他不必担心我们。”我说。
姐姐再次沉默,电话里感觉到她在稳定情绪。然后,听见她一字字清晰地说:“他三个月前被派到伊拉克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深吸气,然后平息静气。恐怕丝毫的风吹草动都会干扰声音的传播。
“临出发前他写了遗嘱,还留下一封信给你。他跟我说,如果他遭遇不幸,就把信拍照在网络发给你。你现在想看吗?”姐姐平静地说。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遭遇不幸了就给我看?”我使尽全身力气握紧手机,因为我整个人抖得厉害,而全身的血液似乎霎时凝固了,脑袋里失忆般地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阵亡通知。但是他去之前交代我,万一不幸了,也要等你拿到签证再告诉你。”
我终究支撑不住,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上,手机从手中滑落。。。。
我涂着血色口红,抹着厚艳脂粉,穿着华丽婚纱,左手无名指上,带着老公买给我的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
我和女儿站在老公的墓前,身后一群素衣者们垂头无语,只有我仰着脸,我要让老公看见我今生最美丽的容颜。
夕阳已落,暮色渐沉。夜城吟泣,人影无依 。咖啡早已凉,秋雨何时罢 ?
我看看手表,站了起来,提起古筝,步入烟雨,消失在朦胧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