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我们姐弟三人口中的奶奶,并不是亲奶奶。她是在我家时间最长,也是我们童年时代最后的一个保姆。宁波人管奶奶叫阿娘。我们的阿娘很早就去世了。裹着小脚,一口宁波话的阿娘过不惯北京的日子,有7个子女的她在世时也很少来我家住。尤其是弟弟妹妹,对阿娘几乎没有印象。所以,奶奶在我家,就扮演了亲奶奶的角色。
小时候爸爸妈妈因为工作关系,常常轮流甚至同时出差。为此家里虽不富裕,却从来没有断过保姆。那时候没有什么家政公司,请保姆都是靠亲朋好友介绍的。虽然那个年代的人相对比较善良单纯,有时候请的仍不靠谱。记得我六岁左右的时候,当时的保姆向楼里的孩子们抱怨给我洗衣服累,招来他们围攻批斗我,说我剥削保姆。妈妈知道后立刻把她辞掉。有了弟弟以后,找一个可靠的人照顾我们三个孩子更是让父母头疼的事儿,直到遇上奶奶。
奶奶是亲戚介绍的,是亲戚的亲戚。爸妈随着叫她四婶儿,我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叫奶奶了。那时的我已听得懂大人谈话。奶奶来之前我就知道她是满族人,人称皇嫂,丈夫去世早,一直守寡。独子因为历史问题解放时被抓入狱,后来在四川的劳改农场里改造。她孑然一身,帮佣维生。
奶奶以她良好的口碑来到我家。1898年出生,当时已经快七十岁的她一双大脚(满族女子不裹脚),行走稳健,满头青丝,清秀利索。从她身上,看不到做佣人的低眉顺眼,也不见曾经的养尊处优。就是那么舒舒服服,坦坦然然,不卑不亢。从此,我们姐弟三人就交给她了。
奶奶做得一手好面食。烙饼,包饺子,蒸窝头,做包子,馒头。让平时主要吃米饭的妈妈都喜欢上了她的面食。奶奶年纪大,我常常帮她打下手。自幼偷师,也让我学会了一些面食的做法。“硬面饺子软面饼”的道理就是她告诉我的。奶奶还有一些满人+北京人的小爱好。她抽烟,喝茶,吃臭腐乳。为了怕熏到我们,一般都在我们吃完饭后她才拿出来臭腐乳过一下瘾。除了照顾我们,她最大的心事就是她千里之外受苦受难的儿子。抽廉价烟,喝茶叶末省下的钱,除了有时给弟弟买根冰棍,通通买了糖果寄给儿子。一个个包裹,一封封书信往来,除了深深的母子情,还让我知道了奶奶有文化会写字,奶奶有个淡雅的名字叫赵坤复,四川有个地方叫旺苍,那里有一个劳改农场。奶奶的儿子鲍秉义,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北大毕业生,因为历史问题在那里劳改(后来听说他曾经是国民党少校,计划飞往台湾时在重庆机场被抓)。奶奶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这个独子。她的精神支柱就是这些往来的书信和寄出的包裹,当然还有我们,尤其是弟弟。
奶奶待我们真如自己的亲孙子孙女。要是到饭点了我们还野在外面不回来,就能听到她扯着嗓子喊我们的小名儿。外面见到我们被别的小孩欺负也会骂过去。在家有时我们姐儿几个之间打闹,她就说我们是“耗子扛枪窝里横”。要是我们谁生病了,奶奶一边照顾我们,一边叨叨:“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许多夜晚爸妈出差不在家,有奶奶陪着,管着,我们也会安静,温暖的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围在方桌上看书做作业或找东西玩耍。不管爸妈在不在家,奶奶都是一样的用交给她的那一点生活费给我们换着花样做好吃的。
奶奶除了远在天边的儿子和一个在通县的外甥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她偶尔会去外甥那里住两天,即匆匆回来。在她心里,我们家就是她自己的家。爸爸妈妈总是敬重的叫她四婶儿,跟她说什么都是用跟长辈商量的口吻。三个孩子一口一个“奶奶”的叫着她,听着她的数落,吃着她做的可口的饭菜,从不和她顶嘴吵闹。因为在我们心中,她就是敬爱的奶奶。
四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渐渐长大,奶奶也70多岁了,还患有轻度青光眼。爸妈考虑到奶奶的身体和家里日益增长的开销,想从此不再请保姆了。奶奶知道后不干。虽然她单身的外甥愿意奶奶和他做伴,但她不愿和我们分开,更舍不得一手带大的弟弟(也许骨子里清高的她也不愿意让外甥养着)。她理解爸妈经济上的窘困,要求减去一些薪水,只要够她抽烟喝茶,给儿子寄些糖果就行了,她要继续帮这个家。爸妈不忍就同意她继续和我们一起生活。从此,她就更成为我们家里的一员,一起同舟共济。奶奶年纪大了,我们都尽量少让她做事。我担起了买菜换煤气等家务,妹妹负责收拾房间并练就一身整理的本事。
有一天,奶奶非常紧张的告诉妈妈,她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十元钱不见了。那是她准备给儿子买糖的钱。妈妈情急之下把我们姐弟仨叫到面前站成一排,挨个审问我们有没有“拿”奶奶的钱。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怀疑是小偷,委屈的哭了。弟弟妹妹也哭成一片,不承认“拿”了钱。好在那十块钱被妹妹在打扫卫生时从大衣柜底下找到了(妹妹说她打扫卫生就是想找钱,不愿意被冤枉)。原来是我那不识钱是何物的小弟,把十元钞票当成奶奶的烟盒叠成了三角,在练习掀拍时,忽悠到柜子底下去了。妈妈松了一口气,我却再也忘不了当时受审的情景。妹妹回忆说,当时奶奶开心之余,感叹的对妹妹说:唉,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啊,我还见过慈禧的长指甲呢。原来奶奶的丈夫是溥仪的堂哥。是啊,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曾经锦衣华服,玉盘珍馐。可是现在那十元可能是奶奶的全部钱财,她能不急吗!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75年的一天,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突然来到我家。听到敲门声,奶奶像往常一样把门打开。男子看到奶奶,一下子跪到地上,抱着奶奶的腿大哭。因为大赦,奶奶朝思暮想的儿子终于获得了自由!全家都为他们母子重逢高兴。因为他比爸爸年长,我们就亲热的叫他伯伯(北京人发音bai1bai)。伯伯看上去极儒雅。虽然二十多年的磨难让他早生华发,背微驼,仍能看出他曾是个翩翩公子。他对自己的不幸没有表示什么,满满的都是对母亲的愧疚。是啊,如果他没有因政治原因入狱,以他的能力,老母怎会在别人家帮佣!虽然他被释放,但是回北京是不可能的。他已经被安排在旺苍的一个中学教书,据说同时教了数学,英文等好几门课。由于伯伯那里条件太差又自身难保,奶奶还是选择和我们在一起。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多,人们正在酣睡,一场天灾悄悄降临。地动山摇的唐山大地震也严重影响到了北京。当时爸爸妈妈出差一个在东北,一个在新疆,家里像往常一样就我们姐弟和奶奶。已经上初三的我反应快,马上叫奶奶和弟妹穿衣逃跑。可是就在这时,我惊讶的发现,平时还算利索的奶奶迈不开步了。我只好搀着奶奶,带着十岁的妹妹和七岁的弟弟下了楼。此刻心里明白,现在这个家就靠我了。幸亏奶奶教会了我做饭,我居然能在余震间回家给奶奶弟妹烙饼吃。至今想起那段往事,我耳边还缭绕着奶奶余震发生时在楼下撕心裂肺的催我下楼的喊声。
抗震期间,奶奶跟我们住着地震棚,一如既往的关爱着我们。只是她更加衰老,青光眼也越来越厉害了。奶奶不放心在通县的外甥,非要去看看他。途中78岁的她不幸被挤下汽车摔坏了腿,只好住在外甥家养伤。爸爸去看她时,我们姐弟仨都拿出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好吃的东西让爸爸带给奶奶。后来伯伯就把她接去了四川。当时我和妹妹虽然想念奶奶,也还是继续忙我们自己的了。弟弟回忆说,那时奶奶是我的天!可见他对奶奶感情之深。
又过了几年,妈妈收到伯伯的来信,还有一张汇款单。信上说奶奶安详的走了。临终时嘱咐伯伯,把仅有的二十元留给她的孙子,我的弟弟。妈妈既难过又感动。那张薄薄的汇款单显得那么的沉重,弟弟因此显得那么的富有!等到弟弟长大了,重情重义的他到处登报找到伯伯,又千里迢迢到四川找到埋葬奶奶的地方,把奶奶重新安葬,还和当地政府打交道,为伯伯争取了一些福利,自己也长期资助照顾伯伯。伯伯去世后,弟弟又把伯伯和奶奶安葬在一起。在伯伯那里,他还意外的发现了奶奶一直保存着的那唯一一张和我,妹妹(左)及表妹(右)的合影。
从前半生的荣华富贵,到后半生的苦难悲凉,奶奶八十四岁的一生不是我能够了解和描述的。我只庆幸缘分让我们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八年之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奶奶最疼爱的孙子已将她和爱子安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我们姐弟将永远怀念亲爱的奶奶!
注:伯伯的碑文是他工作单位提供的:“爱新觉罗·秉义一九二零年正月二十生于北京市满族汉名鲍秉义四三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精通日文英语因历史原因于一九五七年来到旺苍并将毕生精力奉献于人民的教育事业为人正直爱岗敬业乐于助人….”。一个才华出众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政治因素,哪里会生活得这么卑微,卑微到尘埃。
以前读高中时,认识鲍老师,那时候他已经没有教书,好像是在负责送报,经常可以在校园里看到他,颧骨突出,身材瘦小,驼背,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左胸口袋里别着一支笔,戴着深蓝色鸭舌帽,骑着一辆对他来说太高的自行车,很努力地伸长腿蹬着脚踏,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猪皮包,或者一口袋馒头花卷,一个人孤独地住在车间改造的小屋子里,虽然很简陋,但是很整洁,窗台上,和屋子外还种着花。现在回想,即便1949年他被捕时刚大学毕业,那么我1997年第一次看到他时,他也有70岁了,但是大学刚毕业怎么可能是国军少校?所以当时应该是75到80岁。这个年龄,还能骑自行车,也是不容易了,可见他还是很坚强乐观。一个孝子,一个前清皇族,一个北大高材生,一个国军少校,一个被劳动改造的败军军官,一个中学教师,一个送报老人,一个孤独一生却依然乐观健康的男人,这大概就是他让人唏嘘的一生吧
很惊讶也很高兴你也知道鲍秉义老人。他是文官,官衔和经历也是他后来见面时告诉我父母的,可能有所出入。20年初出生的人,49年也快30了,你见到时也快八十岁了。放出来时应该年过50,留在学校教书。不管怎样,他的一生很不幸,他的老母更是坚强。
他供职的单位是一家矿务局的子弟中学,20多年前移交地方了,知道他的同事大都已经调动退休甚至辞世了吧,一个人艰难,孤独地活了80多年,只留下一些零星的片段在几个不同时空给他有一点交集的陌生人记忆里,偶尔会翻出来,荡起一点涟漪,好悲哀,就像他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般!对了,你知道他的墓在哪里吗?有机会真想去看看他,他毕竟也是我青春记忆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只是多年后,才知道他的人生如此让人伤感!
他真的是很可怜。问了我弟弟,他只记得是旺苍公墓,和奶奶在一起。墓碑号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