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城人物| 從新華社記者到美國大律所資深合伙人 — 房冠明律師訪談
本文是朱瑋瓊律師對房冠明律師的訪談。 相信大家對華人在美國執業的情況會增加認識和了解。有關房冠明律師的詳細介紹,請見內文。
1. 您當時在國內新華社做記者,是什麼原因讓您選擇到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讀法律博士,並有意在美國從事法律工作的?
今天非常有幸採訪到房冠明律師,房律師是最早一批在美國大所從事跨境公司業務,並擔任合伙人的華裔律師。1998年從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畢業並取得法律博士學位後,房律師即在亞特蘭大一家歷史悠久的律師事務所Arnall Golden Gregory LLP工作,主要從事公司法,跨境合同談判、私募股權融資及其他美國境內和跨境公司業務。2004年,房律師作為聯合創始人,與喬治亞州的一名州議員及其他數名志同道合的人士共同創立了Georgia China Alliance,旨在促進中美之間的商務合作。2006年,房律師加入時為美國百強律師事務所之一的Womble Carlyle Sandridge & Rice(穩博律師事務所),成為少數幾位在美國東南部大所中擔任合伙人的華裔女性。房律師在穩博律師事務所主要從事中美雙邊跨境公司業務,其代表性客戶包括三一重工,中國航天服務公司,及其他多家大型中國企業。從業十六年後,房律師於2014年加入了在歐洲和北美支付領域領先的支付公司Worldpay US,成為該公司法務部的法律顧問。憑藉其在中美跨境交易方面的豐富執業經驗和貢獻,房律師相繼被Atlanta Magazine及Georgia Asian Times評為喬治亞新星和喬治亞州25名最具影響力的美籍華人之一。
1985年我從中山大學英語系畢業後,在新華社做國際新聞的報道。當時我的丈夫申請到美國的佛羅里達州立大學讀書,我作為家屬便陪同他一起來到美國。來美國後,我也曾想過是否要在美國繼續從事新聞工作,但考慮到政治背景和語言文化方面的差異,我覺得繼續從事新聞工作很難有發展前途。通過朋友推薦,我找到了一份在律師事務所擔任秘書和律師助理的工作。在律師事務所工作的時候,我接觸到了很多案件。在閱讀了大量與案件有關的文件後,我對美國的法律和法律工作慢慢產生了興趣。同時,我的很多律師同事們也紛紛鼓勵我去法學院深造。一開始,他們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我並沒有很大的把握。因為當時還是90年代初期,在美國做律師的中國人寥寥無幾,即使在中國本土,法治建設也才剛剛起步,當時國內的很多律師事務所都是國營的,我的一些在政法學院讀書的同學畢業後也大多去政府部門工作,並沒有像美國這樣有律師個人開辦律師事務所的概念。但是後來,越來越多的律師,包括州政府的律師朋友都建議我去讀法學院,幾番猶豫之後,我最終下定決心辭去律所的工作,專心準備法學院的申請和LSAT考試,並最終被佛羅里達州立大學法學院錄取,於1995年開始正式攻讀法律博士。
2. 能否分享一下您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讀法學博士期間是怎麼度過的?畢業後,您又是怎麼找到在Arnall Golden Gregory LLP這家所的工作呢?
這三年的學習生活還是比較辛苦的,在我正式開始讀法律博士的時候,我的大兒子已經十個月大了,所以我既要照顧孩子,又要兼顧學業。那個時候,我的很多同學在課餘閑暇的時候會去酒吧、去健身,而我卻要去幼兒園接送小孩、陪小孩。一般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我都要先陪小孩玩一會兒,等孩子睡覺後再開始學習。法學院的課業壓力很大,每天都要看很多案例。我在讀法學院之前是從來不喝咖啡的,讀了之後開始喝咖啡。一開始是一天一杯,後來是兩杯,再後來要三杯才能熬下來。好在照顧小孩為我繁重的課業壓力起到了很好的調節作用,也讓我懂得如何合理的安排時間。
Arnall Golden Gregory LLP當時有120多名律師,總部在亞特蘭大,現在在華盛頓特區也有辦公室。我當時是在法學院二年級的時候,通過校園面試獲得了這家所的暑期實習機會,並在畢業後拿到了正式的入職通知。其實大部分法學院的學生都是通過暑期實習項目找到工作的。很多律所,尤其是大所,都是通過暑期實習項目招收新律師。它們都非常注重學生的在校成績,如果在校成績排名太低的話,就很難有機會獲得面試。不過,我當時讀法學院的時候並不知道這點,也沒有想過要通過取得好成績獲得就業的砝碼。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想學東西,因為之前工作的緣故,我對法律真的很感興趣。所以在整個讀法律博士的三年里,我並沒有受到來自成績排名方面的壓力。也許正是因為我純粹出於興趣來讀法學院的緣故,反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我在畢業的時候取得了年級排名前5%的好成績。
3. 您在Arnall Golden Gregory LLP的主要執業領域是什麼?您是怎麼想到從事這一塊業務的?
我執業以來一直從事公司法相關的業務,包括公司的設立、融資、併購等。亞特蘭大從事公司法的律師很多,競爭也很激烈。我當時就覺得,作為一名在美國執業的少數族裔,又是一名女性,要想從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話,必須找到自己的專長。恰逢2001年中國加入WTO,越來越多的中美企業開始了投資、貿易等方面的跨境合作。我覺得這對我而言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讓我將與中國相關的涉外業務作為我的專長。當時美國的律師界對中國入世這件事情關注的並不多。我就自己研讀中國法律,看各類與實務相關的文章等。在熟悉了中國法律之後,我就通過舉辦各類講座和大家分享這些信息,也同時起到了宣傳自己的作用。這時候最早的一批中國公司包括海爾、三一重工、海信、中興等,紛紛開始在美國設立公司。三一重工後來就成為我第一個最大的中國客戶。再後來越來越多的中國公司開始找到我,委託我為他們提供各類公司業務相關的法律服務,這一塊業務便逐漸成為我的專長。
4. 您覺得從事的涉外公司業務和其他律師業務相比,需要律師具備哪些特別的能力?
我的執業領域主要是協助外國公司在美國開展公司業務,從事這一領域的律師首先要對美國公司法非常熟悉,並具備非常紮實的業務能力。其次,作為從事涉外公司業務的律師,對待境外客戶要比對待美國當地的客戶多一些理解和耐心。因為這些來美國投資的客戶本身對美國法律和文化是不了解的,他們往往需要律師作為引導,就美國一些基本的背景知識予以解釋和說明。你不能完全從美國客戶的角度同等的對待這些境外客戶,覺得為什麼他們會問這麼簡單的問題,或對他們的問題非常不耐煩。相反,你要多從他們的角度考慮,並耐心的向他們解釋這些問題。律師本身從事的就是服務業,你對客戶的理解和耐心其實也是你提供高質量服務的一部分。
最後一點就是,律師最好能對這些境外客戶的本地文化和法律有一定的了解。這一點,我們在美國執業的華裔律師其實就佔了很大優勢,因為我們對中國文化是非常了解的,完全能夠從中國客戶的角度考慮問題,並為他們提供更好的服務。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我最早開始學習中國公司法的初衷是想協助有意去中國投資的美國客戶,但隨著我業務的不斷發展,我發現了解中國法律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因為很多中國客戶的思維其實主要還是基於中國現行法律框架下形成的,而了解中國公司法能夠幫助我更容易理解來美國投資的中國客戶的想法。比如說,美國是沒有註冊資本這個概念的,這與中國公司法完全不同。很多中國客戶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美國律師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我對當時的中國公司法有一定的了解,我就可以比較兩國法律的不同,可以向他們解釋美國並不存在註冊資本的概念。這些都成為我在美國執業的最大優勢。
5. Georgia China Alliance是怎樣一個組織?是什麼原因促使您成立這樣一個組織?
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後,很多總部在喬治亞州的大公司,包括可口可樂、Home Depot、UPS等開始陸續來中國投資,有些甚至已經在中國投資、運營多年。當時喬治亞州的一位州議員Sam Zamarripa向州議會提議,要求喬治亞州政府系統了解一下喬治亞州的公司在中國具體的投資狀況,中國未來的投資機會到底對喬治亞州有多重要,州政府應該採取哪些措施來支持這些來中國投資的美國企業。為此,Sam Zamarripa議員在2003年特地組織了一個考察團研究這些問題,我也有幸應邀參加。我們的考察團通過一年的時間完成了一份報告,報告中包括了一系列建議,以期推動喬治亞州和中國政府的合作。可惜的是,我們將這份報告提交給州政府後,州政府在2004年議會期間一直沒有給予積極的回應。於是Sam Zamarripa便提議設立一個非營利組織,實施我們自己提出的一些建議,促進喬治亞州和中國各類經濟與文化方面的合作。在我擔任這個組織的主席期間,我又將促進中美貿易與投資合作作為該組織的核心宗旨。這個組織成立後,我們舉辦了一系列相當有影響力的活動,包括舉辦一些關於中國新出台法律或政策的講座,每年接待來自中國各級政府及民間組織的考察團,並介紹一些相關的美國公司與他們交流等。這些活動受到中美兩地企業的熱烈歡迎,因為它為這些有意到對方國家投資或有進出口業務的中美企業提供了很多商業合作的機會。
6. 在Arnall Golden Gregory LLP工作了八年後,是什麼原因讓您選擇加入穩博律師事務所的?
我在加入Arnall Golden Gregory的時候,前三年主要做美國境內的公司法業務,在第四、第五年的時候,我開始將中國業務作為我的業務重點。當時Arnall Golden Gregory的中國業務很少,雖然他們對我開展中國業務非常支持,但整體上,對華業務並不是整個律所的重點。當時,Arnall Golden Gregory的兩位合伙人有意跳到穩博律師事務所,他們在與穩博律師事務所談的時候發現,穩博律師事務所的很多亞洲事務正逐漸成為他們的業務重點,而且他們特別需要一位既了解中國,又對中美跨境業務感興趣的律師協助他們發展對華業務。於是這兩位合伙人便把這個情況告訴我。我當時聽完後的確很心動,但也非常糾結。一方面,Arnall Golden Gregory雖然對我的中國業務非常支持,但大部分都是我一個人在努力,律所很難提供一個平台,而穩博律師事務所卻能夠會為我提供一個開展中國業務的平台,並會在團隊成員和客戶資源上給予我很大支持;另一方面,我在Arnall Golden Gregory已經工作七年半了,當年年底我就可以被升為合伙人了,甚至他們在聽到我要離開的消息後,為了挽留我,表示會立刻晉陞我為合伙人。而我到穩博律師事務所的話則完全是重新開始,能否晉陞為合伙人需要根據我的業績確定。經過幾番考慮之後,我還是放棄了在Arnall Golden Gregory擔任合伙人的機會,選擇了穩博律師事務所,以期在該所進一步發展我的中國業務。我在穩博律師事務所做的八年還是不錯的,當時基本上大部分來喬治亞州投資的中國公司都是我的客戶,穩博律師事務所也在第二年通過對我的業績評估,晉陞我為合伙人。
7. 作為合伙人,您當時是怎麼慢慢積累自己的客戶的?
積累客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能急。就我個人而言,我的客戶來源主要來自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客戶間的口碑,比如說,客戶委託你的第一個項目你處理得好,這位客戶會把你推薦給其他客戶,這種通過客戶口口相傳的業務是最快、最容易獲得的,因為你不需要花精力做營銷,只要把自己業務做好。第二個來源主要是自己的社交,你認識的人多了,別人對你感覺不錯,並對你信任的話,這些認識的人就會成為或介紹別人成為你的客戶。我當時比較幸運的是,很多中國公司來美國考察的時候,都是由州政府接待的,州政府往往需要一個了解中國文化並熟悉美國法律的人接待這些來美國考察的中國公司,並向他們介紹美國的文化和法律。我當時通過朋友認識了州政府的工作人員,他們就邀請我主持這些接待工作。另外,Georgia China Alliance平台下的很多活動也會由我參與接待。這些接待工作其實是非常花時間和精力的,而且真正考察後就決定來美國落戶的企業並不多,但好處就是,一旦他們準備來美國投資的話,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律師一定是你。第三個來源就是律所其他同事的推薦,如果這塊業務正好是你擅長的執業領域並且不是他們專長的,他們就會把這些業務推薦給你。由於所里的很多美國律師並不擅長代表中國客戶處理各類公司案件,所以作為華裔律師,我在這一點上還是很佔優勢的。
8. 在您近二十年中美跨境交易的執業經歷中,您覺得中國企業來美投資有什麼變化?這些變化是否對律師提出了新的要求?
十幾年前,我在和中國公司打交道的時候,他們對美國法律非常不了解,那個時候,需要律師花很多時間和精力,給跨境交易雙方解釋兩國的文化差異和法律差異。十多年過去了,中國法律越來越趨於成熟,很多中國國內的大中型律師事務所都會對美國法律進行研究,並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我自己也感覺,在處理這些跨境投資的業務時越來越輕鬆,中美雙方律師各司其職,並且各自對對方法律和文化的理解和包容性越來越強,合作也越來越容易。當然,這一變化對從事跨境交易的律師而言,也提出了新的要求,除了深刻了解兩國文化外,他們還需要時刻關注中美法律的新變化,時刻對兩國的政策動向有敏銳的判斷。
9. 您覺得公司法務這份工作,在工作內容、工作強度和工作要求上,與律師工作有什麼不同?
公司法務顧問和律所律師比起來的話,工作的確輕鬆很多,相應的,你的生活質量也提高了不少,你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家庭和孩子。以前我做律所合伙人的時候,需要經常出差,基本上每天能睡五、六個小時已經很不錯了。當然律師工作和法務工作比起來會更有意思。你處理的法律問題會涉及不同的領域,所負責的每個案件也都不同,而且你可以有機會接觸到很多不同的法律問題和行業。做法務的話,由於你只對你所在的公司負責,也只涉及所在公司的一個行業,所以每天處理的事情比較單一,當然偶爾也會有一些公司的兼并購案件,但整體上不會像律所律師那樣經常接受很多不同的挑戰,所以,公司法務的工作壓力也不會像律所律師那麼大。
10. 作為一名執業近二十年的資深律師,您對我們有意在美國執業的年輕律師有什麼建議?
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你需要非常自信。千萬不要認為自己在美國是少數族裔就有自卑感。作為律師的話,首先要在你的客戶和同事面前展示你的自信和領導能力。因為客戶在委託律師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一點就是這個律師我是不是可以信任,是不是可以聽他的建議,你只有非常自信地向客戶展示你的個人能力,客戶才會把案件和業務交給你。同樣,你的同事也才會放心把案子和業務推薦給你。我們中國人從小接受的教育是謙虛是美德,但其實你只有把你自己的能力展示給大家了,別人才會了解你。當然,過分的夸夸其談也容易讓別人感覺你不是一個實在、可靠的律師,總之,需要在適當的推銷自己時把握一個度。
除了有自信心外,還需要非常有耐心和恆心。作為中國人,想要在美國律所執業、並擁有自己的客戶本身是非常不容易的。我們需要克服語言、文化上的重重障礙,並做好遇到各類挫折和失敗的心理準備。美國的律師行業競爭非常激烈,基本上是一百個人對應一名律師,而在中國則是幾千人對應一名律師。事實上,即使是在美國律所工作的美國人也無法稍作懈怠,任何一刻的放鬆都是奢侈的,因為這極有可能導致你的業務被其他同行搶走。所以,在美國執業的中國人更需要有強大的內心來面臨律師行業殘酷的挑戰。
11. 最後一個問題,您是怎麼在長期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下,仍然保持年輕的呢?
哈哈,我覺得可能是心態吧,我心態上比較年輕,從來不會覺得有什麼事是因為我的年齡而不能做的。另外飲食上我每天都會吃很多蔬菜和水果,可能這個也是一個原因吧,其他就真的沒什麼了。其實我也沒有用什麼高級化妝品,每周也就運動一到兩次。在律所工作的十多年裡,我每天能睡五、六個小時已經很不錯了。現在在公司做法務的話睡眠稍微正常了。另外就是要正確對待壓力,避免壓力對自己心態造成負面影響,並學會調解壓力,把高強度的工作分成小塊去攻破。當然,即使在這樣長期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下,我也並沒有覺得很累,因為我真的對律師這個職業非常感興趣。當一個人對自己從事的工作很感興趣的時候,其實身體上的辛苦並不算什麼。(完)
訪談者:朱瑋瓊律師,美國埃默里大學法律碩士,華東政法大學國際經濟法碩士,中國和美國紐約州執業律師,具有多年跨境股權投融資和境內外併購交易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