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從《小別離》看中國越來越年輕的留學生們
最近一段時間很多人都在追《小別離》,我也在看。
和大多數國產電視劇一樣,這部片子的情節推進有點緩慢,看慣了信息量大、情節密集緊湊的美劇,多少會不太習慣,所以一開始我看得有點漫不經心。
吸引我看下去的是這部劇的情節設置:中學生的出國留學問題。這是現在大家都很關注的話題。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一定有那麼幾個親戚朋友,已經或者正在考慮把孩子送到國外去接受教育。
一部電視劇會如何探討這樣一個熱門的社會現象?這是我感興趣的地方。
一集一集看下去,慢慢地沉入了劇情之中,然而直到快看到大結局我才猛然醒悟過來,貫穿《小別離》的核心其實不僅僅是青少年留學。
在圍繞教育所展開的家長里短之下,這部劇有著更加宏大的野心,那就是試圖在一片混沌似乎無路可走的迷霧之中,回答一個讓中國人心有戚戚的大問題:未來的出路在哪裡?
1、階層固化,是我們這個時代共同的困境
十年、二十年前,出國留學的中國人主要以大學生為主。絕大部分人都是先在國內讀完本科乃至碩士,再接著申請獎學金到美國深造。
今天的情況已經很不一樣了,中學生成為了出國的主力。一到暑假,北上廣到紐約舊金山洛杉磯的航班上經常能看到一群群中國孩子,美國東西兩岸的各大名校里擠滿了來自中國的遊學團。
促成這個改變最直接的原因是中國經濟的發展,小康家庭越來越多,能夠負擔一年幾十萬的額外支出,並且願意把這筆錢花在孩子的教育上。
但更深層次的原因,其實是中國人對現實生活的深深焦慮。
過去十年,一二線城市經歷了瘋狂的階層重塑。十多年前,北京三環邊上的房價每平米才三四千塊,有眼光的人通過銀行借貸不停買房,少則三套五套,多則十套八套,發家致富完成了逆襲。
而在一開始沒有果斷出手的人就錯過了這個機遇。房價從三四千飆升到一兩萬,再到三四萬,直到現在的五六萬,買得越晚,需要負擔的房貸越高。但不管怎麼樣,買到一套房,就算上了岸。階層就此開始分化,經歷過那一場地殼運動的人現在回過頭看,恐怕還會心有餘悸。
房價只是一個方面,在更多沒有那麼容易被關注到的行業和領域,都有無數人抓住百年難求的機遇,靠著自己的一點聰明、決心和不守規矩的冒險精神,實現了資本的原始積累。
《紐約客》雜誌駐華記者歐逸文前年出了一本書《野心時代》,把中國比喻成19世紀到20世紀初美國的鍍金時代,也就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生活的那個爭相修建摩天大樓和全國鐵路網的時代——處處隱藏著可能性,那種一個來自北達科他州小鎮的青年可以在紐約成為大亨的可能性,只因為他富有決心,也許還有一點不守規矩。
但是,到了2016年,中國式鍍金時代的大門已經開始慢慢地合上了。資源越來越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中,縱使再有冒險精神,也很難再找到一夜成為大亨的機會。
郝景芳的科幻小說《北京摺疊》獲得了雨果獎,其實與其說這是一篇科幻小說,不如說是魔幻現實主義,小說里按照時間摺疊、互相支撐但又嚴密隔絕的三個空間,根本就是現在階層固化的中國的真實寫照。
早幾年還有很多人抱怨高考的應試教育,但現在這樣的聲音已經小了很多,因為大家慢慢開始意識到,高考的選拔制度再不合理,但它可能仍然是這個社會裡大多數人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不用拼爹,不用拼關係,不用拼無恥程度,不用拼任何東西。
只是現在,高考在推動階層流動上的作用也越來越有限——學費越來越高,教育資源越來越向大城市傾斜。不是有個統計嗎?北大清華的學生里,底層家庭孩子的比例一年比一年少。
2、即使是衝到了社會的中上層,仍然面臨著沉重的壓力
更糟糕的是,即使是已經在北上廣、在社會的中層乃至上層站穩腳跟的人,也發現生活難以盡如人意——從不安全的食品到高漲的物價,從擁擠的交通到退不去的霧霾,還有住房、教育、醫療這三座壓在頭頂的大山……一切都和理想中應該有的生活相去甚遠。
劇中黃磊和海清的家庭,看起來生活不錯。黃磊是國有醫院的眼科醫生,對孩子管教張弛有度。海清扮演的母親是跨國公司的中國區高管,事業型女強人,對女兒學習的要求也非常嚴苛。
這一家人住的是四環內的好房子,開小几十萬的車,衣食無憂。但是,黃磊的父親突然中風,住院治療花了十幾萬;而在這之前,為了女兒出國而支付的各種輔導班費用和中介費,也花了二十多萬。原本衣食無憂的一家人,一下子有了壓力。
所以,做了十多年醫生的黃磊最後去了初戀女友的公司,因為能拿到將近50萬的年薪。而海清在公司被百般刁難排擠,甚至還被發配到鄭州分公司,她也不敢輕易做出辭職的舉動。
黃磊和海清這樣已經算是幸運的了,至少朵朵還有資格在北京上學。在現實生活里,外來普通白領如果沒有嫁給北京當地人,孩子就很難落戶北京,只能送回家鄉上學。
狼狽至此,連最基本的體面兩個字都很難維繫。
所以有人說,中國並沒有真正的中產階級,只有「偽中產階級」,他們雖然有了能維持中產生活方式的物質和金錢保障,但卻沒有相應地獲得中產階級原本應該有的權利、尊嚴和價值觀。
中產階級尚且如此,對於《小別離》中沒有展現出來的社會更底層的那一批人,生活就更加殘酷了。各個城市的打工子弟學校一再被驅逐和取締,無數家庭只能面臨骨肉分離的無奈局面。
中產階級可以自由選擇去紐約洛杉磯,但底層百姓要想在北京安居都困難重重。北京到河北的距離,有時候比北京到洛杉磯更遠。
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跳出這一套規則體系,去一個新的國家,就成了一個合理的選擇。哪怕自己去不了,拼了命也要把下一代送出去。
3、不同的社會階層,不約而同地把出國留學、移民美國當成了改變下一代人命運的出路。
《小別離》里的三個家庭,分別來自三個不同的社會階層,正好能夠湊成一個還算完整的社會橫切面。
為了方便劇情的發展,編劇頗費苦心地讓這三個家庭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幾個男主人是發小和好哥們,幾個孩子又是同學,每天混在一起。現實生活恐怕不會像電視劇那麼有愛,藍領工人的家庭很難和高級白領家庭長期保持親密的往來。
但即使是電視劇里的人物,內心也都是清楚地知道彼此之間的階級差別的。比如像劇中琴琴的媽媽,丈夫是計程車司機,自己原本在社區醫院做護工,熬了很多年才考了醫生執照,靠拆遷款買了房子,她就說過自己和其他兩個家庭不是一個階層。
琴琴的好朋友朵朵所在的家庭則是典型的中產階級代表。他們想要送孩子出國的直接原因,是因為朵朵的成績勉強處於中游,不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在海清的眼裡,進不了重點大學,就意味著「這輩子完了」。
如果你站在海清的角度,很難說這個想法是錯的。進不了重點大學,要進最好的公司基本上不太可能,簡歷直接就被排除掉了,連讓人力資源看到的機會都沒有。
琴琴則正好相反,雖然家裡無力負擔她的出國費用,但她學習成績非常好,是學霸級別,按理說上重點大學找一份高薪工作不成問題。
但琴琴的母親仍然一門心思要送琴琴出國,直接的誘因是她自己的親姐姐出國以後嫁了老外,過上了優越的生活。原本在同一個起點出發的兩姐妹在十幾年後站在一起,截然不同的際遇讓人唏噓。
而在內心的深處,琴琴的母親則充滿了對這個社會的失望和不信任——孩子成績再好,她也擔心自己家裡沒有關係,將來孩子找工作,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媽,「就算拿個大學文憑,也比不過別人上頭有人」。所以,她的目標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琴琴出國讀哈佛麻省。
她最後想出的辦法是把琴琴過繼給自己的姐姐,這樣琴琴就可以申請美國公民身份,上公立學校可以省一大筆錢。
劇中的第三個孩子小宇,父親是已經在上一輪階層重塑中勝利衝上社會上層的暴發戶,眼睛眨都不眨就能捐出幾百萬給學校,還能在四十多歲的時候迎娶比自己小二十來歲的貌美嬌妻。
但這個家庭的煩惱是小宇的學習成績實在太差,幾門功課加在一起只有兩百多分。所以父親希望送小宇出國留學,反正在外面學習再差也沒有人知道,鍍金回來再回國接管他的事業,仍然能夠做清華北大畢業生的老闆。
這何嘗又不是階層固化另一種形式的反映呢?金錢轉化成了輕鬆出國的底氣和資本,而出國的經歷又成為了加固階層防線的重要一步。
就這樣,三個孩子,三個家庭,三個階層,帶著不同的原因,通過不同的路徑,但最後殊途同歸,都把出國留學當成了改變人生命運的出路。
4、留學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美好,美國社會的階層固化同樣十分嚴重。
但是,出國留學乃至移民,真的是中國人最好的出路嗎?
其實未必。《小別離》的劇情,尤其是在後半段,已經處處在提醒這一點。
首先,是在一個新的環境中會遇到各種始料未及的新情況,有時候比把孩子放在國內需要牽扯更多的精力,乃至付出更大的代價。
劇中有一個支線人物,就是海清的老闆,公司中國區的老總安妮。她的女兒從小被送到美國上學,結果遭遇了校園暴力。而安妮因為國內的事業,不能到美國去照顧女兒,更沒有在女兒被人欺負後第一時間和她溝通,導致女兒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和抑鬱症。
最後,她在事業如日中天之際辭職,專心到美國去照顧女兒。對於安妮來說,她付出的代價,是自己打拚多年才建立起來的事業宏圖都被迫放棄。
其次,是中西方文化差異引起的碰撞,處理不好,同樣可能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
朵朵申請美國大學的過程,其實就已經有許多文化的碰撞。國內的教育體系目前還是唯成績論,所以朵朵偷偷在網上寫小說讓海清暴怒不已。但美國的學校對學生的錄取要求和國內則完全不同,鼓勵學生多參加課外活動,全方面發展。朵朵會寫小說的特長,意外地成為她的簡歷上最亮眼的部分,最後成功地幫她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再比如,海清慫恿朵朵對面試官說自己只申請了一個學校,以為這樣能夠增加錄取的可能性。但其實美國的學校十分看重一個人的誠信,朵朵如實相告自己同時在申請多個學校的做法,也讓她躲過了一個雷區。
第三,是美國社會的階層固化同樣十分嚴重,那些想通過移民逃離中國社會階層固化魔咒的人,到了美國以後,可能會發現自己又落在了另一個壁壘分明的社會裡,陷在底層無法動彈。
在所有的發達國家裡,美國的社會流動性基本上是最差的。
我們來看下面的這張統計圖,標題是「你和父母處在同一個階層的可能性有多大」。這個係數,丹麥是0.15,加拿大是0.29,日本0.34,而美國則是0.47,比巴基斯坦還要高。
加拿大經濟學家邁爾斯·克拉克提出過一個概念,叫「蓋茨比曲線」,這個名字的來源就是了不起的蓋茨比。這個曲線表示的是代際流動性和社會平等之間的關係——社會越不平等,子女就越可能被卡在和父母相同的階層里無法向上流動。
在下面這張表格里,橫坐標是社會的不平等程度,越靠右表明一個社會越不平等;縱坐標則是代際流動性,越靠上表明越難以流動,階層固化就越嚴重。
各個國家的坐標基本上分布在一條直線的附近,表明這是一個正相關關係。從圖裡可以看到美國無論是社會平等程度還是階層流動性,都比其他發達國家要差得多;中國雖然要更加嚴重,但和美國差得不太多。
而且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這些統計數字針對的只是美國公民,對於新移民來說,如果語言不通、文化不通,要在一個全新的社會裡實現階層流動,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能被牢牢地釘死在社會的最底層。
我見過太多原本在國內處於中產階級的大學教授、政府官員、畫家醫生,到了美國後只能生活在唐人街,從事最低端的工作,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最後,把孩子送出國以後,留在國內的父母成為了一個空心家庭,親人分別,會帶來極大的痛苦,甚至造成嚴重的後果。
海清在朵朵出國以後就遇到了這種情況,她覺得孩子走了,自己人生的支點一下子就沒了。《小別離》的最後幾集,遭遇這種心理衝擊的海清,開始懷疑自己人生的意義,最後甚至選擇了和深愛他的黃磊離婚。
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為送孩子出國留學而造成空心家庭,但這個數字應該遠遠少於那些基本蝸居在四環外的、懷揣著夢想北漂的年輕人。而這些年輕人的數目,想必又遠遠少於那些蟻居在六環外的農民工。
當他們扛著行李踏上去城市的火車,和家鄉父母別離時候的難受,想必也不比小留學生們少。城市對他們也不算友好,在官方的話語體系里,他們統統被稱作「外來務工人員」。
只是,他們和父輩的別離,似乎連電視劇都很少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