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 ——為亞特蘭大七七級同學首次聚會而作
為幫助女兒照顧娃娃,我來來回回已經飛了五年了。
這五個半年,從古老的中原來到遙遠的北美,在親情和鮮嫩小生命的陪伴下,生活比過去多出了許多新的喜悅。除此之外,孩子們還總是儘力為我們營造安寧生活中的新驚喜。特別是有一年,兩個孩子安排我跟先生以火車出行的方式,一個多月間走了二十多個州;甚至,我們還傻乎乎地飛到墨西哥,跑來跑去看心儀已久的印第安文明遺迹。
……可是,也應該承認,每當靜下心來思忖這五個半年的生活,也難免有一種叫「客居」的東西糾纏其中,隱隱地揮之不去。
2017年12月10日,在孩子們的鼓勵下,我參加了亞城七七級的聚會。在來自祖國六十多所高校的160多位七七級同學中間,感覺很愜意 。雖然都是新朋,但我卻覺得全是舊雨。
其實,還有很多同學跟我一樣,誰都不認識。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們不約而同,懷揣著走天下的豪氣,從莽莽神州各個角落,陸陸續續以很「個人」的方式,輾轉來到這塊曾經盛產甘蔗的沃土。靠堅韌與頑強,當然也靠聰明與智慧,他們紮下根來,長成了一棵又一棵挺拔、然而難免孤獨的喬木。其間的甘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猜,他們視「三十功名塵與土」,迎著「八千里路雲和月」一路走來時,遇到過的那些曲折與坎坷,是盤根於故土的我難以想像的;而在他們,毅然的抉擇之後,一定也頗有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滋味。生命最本真的需求與來自故土父母的稟賦,就這樣水乳交融地成就了他們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每個人的經歷都不啻是難以複製的傳奇。
更為神奇的是,這些挺拔而孤獨的喬木,忽然就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召下,款款地伸出了彼此的枝丫。這讓我幾乎有點風馬牛不相及的想起了 「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的佳句。而且那樂府的題目似乎也具有了某種新的象徵意義,——《孔雀東南飛》 。就在大家為航拍而兩兩對面,牽手排成「77」的那個時刻;就在藍天下,在晶瑩雪花滋潤的草地上,每一個人都滿懷欣喜地找到了自己久違多年的兄弟姐妹;至於姓名,性別,年齡,來自哪裡,做什麼工作,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雙顧盼的眼睛裡都有脈脈的親情:因為,你是我的姐妹;每一張風霜留痕的臉上,都是孩子般溫暖的笑容:因為,你是我的兄弟。
在業已成為過去的那些只手打天下的艱難圍城裡,我的兄弟姐妹有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繾綣時刻,能夠如此熨帖的慰藉他們孤獨的靈魂?在中國城的福臨門酒家,在琴音里,在歌聲中,在笑聲朗朗、觥籌交錯之間,是什麼像七彩流雲在每一位77級同學的心頭繚繞?在舞台和大廳的上空久久盤旋?
……忽然就想起了我的老師劉增傑先生。
當年,在我們河南大學七七級中文系畢業二十周年的返校聚會上,一向唾珠咳玉的劉老師,手裡捧著發言稿神色凝重:「什麼是77級精神?就我的感覺來看,77級精神的核心內核,應是一種不甘沉淪、永不言放棄的奮鬥精神,是一種身處惡劣環境、面對苦難人生而充滿自信的意志。」「 ……距離帶來美感,時間產生回味,甚至會創造出幻覺中的真實。只有漂泊才懂得團聚。河南大學中文系七七級同學畢業20年之後再相會,這首先是一種心情的尋覓,一番美好記憶的重溫,一次靈魂的裸游。大家似乎一下子遠離世俗的塵囂,有了返璞歸真的和青春宣洩的快意。」
時至今日,劉老師的發言稿在我的書房裡,已經整整掛了十五年了。
——關於七七級,我不會比我的老師說的更中肯。而我唯一斷疑生信的就是:在2017年12月10日,在亞特蘭大,我從此不再「客居」。
2017年2月11日於亞城